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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坛经十段品

坛经第一品 行由品

此品乃自述也。

时,大师至宝林。韶州韦刺史与官僚入山,请师出,入城中大梵寺讲堂,为众开缘说法。师升座次。刺史官僚三十余人、儒宗学士三十余人、僧尼道俗一千余人,同时作礼,愿闻法要。

《坛经》者,中国创造也!《坛经》开头这一段,把惠能讲经说法时的排场交代得清清楚楚,果然是个佛爷!大家冷眼读佛经,先要把那个排场搞清楚,才会明白佛教为什么叫教,佛门为什么叫门。虽称空门,并不是说没门,而是说特别大、特别高,就像如来佛的五个手指头无边无际,任你怎么翻筋斗也翻不过去,因为你根本看不见他。什么叫空门?空门是大得看不见边的门,你以为空,其实他实实地把你架住了。这么大的门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,排场起来了,这件事才兴起来了。光杆司令不叫司令,没排场的佛教能叫佛教吗?如果有人以为佛教很清静很空,那肯定是上当受骗了,佛教最喜欢热闹,你看它的庙越大越好,它的法事越做越大,和尚的派头也越来越大,这是很有趣的。我说了这么多,是在说惠能有排场,我是在褒他还是在贬他?请君自断。

《坛经》开头的这段话很重要,我提醒大家千万要看清,千万不要看走眼。这种体例,这种书的排场,完全是佛经样式,是经书专用,不是公案也不是语录,不是闲文也不是闲书,他在办大事,他就是佛经。称经即宝,这就是惠能被我称“惠能佛”的原因。我给惠能封的官可不小,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被人称作惠能佛,相信他的心里在说“真我知音也”。

惠能是佛,《坛经》是佛经。《坛经》开头这段文字,完全比照《金刚经》,只不过把佛陀换成了惠能,把祗树给孤独园换成了大梵寺,把来听讲的印度善男善女换成中国的善男善女,如此而已,如此而已!

大师告众曰:“善知识:菩提自性,本来清净。但用此心,直了成佛。善知识,且听惠能行由得法事意。”

这段经,惠能佛为大众讲佛法,一来就劈头盖脸说了一个偈子,开示佛法最紧要处,可见此佛慈悲,绝对不会把宝贝藏着掖着。他就是个圣诞老人,专门给我们送礼物来了,他也不要你的回报,满载而来、空手回去是他最大的乐趣。至于你想不想要,识不识宝,看各人的造化吧!造化好的一来就信,一来就要;没造化的当面错过,悔之晚矣!只能等第二年下大雪了。这首偈子,先前我已讲过,在此就不重复了。

惠能严父,本贯范阳。左降流于岭南,作新州百姓。此身不幸,父又早亡,老母孤遗,移来南海,艰辛贫乏,于市卖柴。时有一客买柴,使令送至客店。客收去,惠能得钱,却出门外,见一客诵经。惠能一闻经语,心即开悟。遂问:“客诵何经?”客曰:“《金刚经》。”复问:“从何所来,持此经典?”客云:“我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。其寺是五祖忍大师在彼主化,门人一千有余,我到彼中礼拜,听受此经。大师常劝僧俗:但持《金刚经》,即自见性,直了成佛。”惠能闻说,宿昔有缘,乃蒙一客取银十两与惠能,令充老母衣粮,教便往黄梅,参礼五祖。

从这段开始,惠能佛自报家门,自述身世。惠能佛说他苦啊,意思是告诉我们:不苦不成佛,哪有随随便便就做佛爷的道理!佛爷是那么好当的吗?人家找你要东要西,你给得出来吗?要想满身都是宝贝,就得满身都是智慧。吕洞宾点石成金,惠能佛一句话能救万人。他说他苦啊,是在提醒我们别忘本,勿失自性。人怎样才能悟?悟从苦中来。惠能佛说他有三苦,丧父、打柴又别母。他真心真意参礼五祖,前往名山,拜求佛法,是为自己,也是为众生寻找一条出路。惠能佛发这个愿好啊,知道苦就要变。若不打败红尘,就要被红尘掩埋。此理君需知。

惠能安置母毕,即便辞违。不经三十余日,便至黄梅,礼拜五祖。祖问曰:“汝何方人,欲求何物?”惠能对曰:“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。远来礼师,惟求作佛,不求余物。”祖言:“汝是岭南人,又是獠,若为堪作佛?”惠能曰:“人虽有南北,佛性本无南北。獠身与和尚不同,佛性有何差别?”五祖更欲与语,且见徒众总在左右,乃令随众作务。惠能曰:“惠能启和尚,弟子自心常生智慧,不离自性,即是福田。未审和尚教作何务?”祖云:“这獠,根性大利!汝更勿言,著槽厂去。”惠能退至后院。有一行者,差惠能破柴、踏碓。经八月余。

这段经文好玩得很,记录了弘忍佛与惠能佛三段对话。经是惠能佛自己说的,我们相信他所引述弘忍佛的话,视为原话。一个佛的原话尚且不得了,两个佛在一起面对面说话,此二佛之原话甚可宝也。这三段话的前两段是五祖问六祖答,第三段是六祖问五祖答,看来他在作反攻了,渐入佳境。第一段,五祖问:哪来的?想干吗?六祖答:我是广东人,来拜师,想成佛。讲到这里,再补充说明一下:唐朝的广东可不是汉朝的广东,汉朝的广东是刚开发的南越国,唐朝的广东是繁华地方。当时的广州已经是中国乃至世界的大都市。惠能佛说他从广东来,隐含了一个意思:我可是见过世面的。他这句话一出口,马上被五祖打压。且看他们的第二段对话:五祖问,你这个野人,凭什么想要成佛?五祖这根棒子意在打掉六祖的妄心。六祖虽然并没有炫耀,但他应该倒空了来见师父。面对五祖的棒喝,他还要辩理,自以为高明,说人分南北,佛性不分南北,野人也能成佛。这话看似有道理,其实态度不对,还没放下,还没倒空,因此五祖让他干活去,没想到这野人反问起老师来,竟然说弟子心中经常生出智慧来,不知道师父想让我干吗?这话实在说的无理,弟子教训起师父来,自称有智慧,意思是不要老师也可以。这句话把五祖惹毛了,马上就说,别说了!马棚里干活去!五祖这个老头有点逗,他称六祖为“獦獠”,意思是猴子、野人,现在他把这个猴子牵过去跟马做伴,看来是想让他作弼马瘟了。以上三段对白,是惠能佛的追忆,充满了忏悔,充满了对恩师的礼赞,他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,无情解剖自己。当初他和大家一样,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人,若非真佛指引,哪能自现真身?佛是怎样炼成的?请君自答。

祖一日忽见惠能,曰:“吾思汝之见可用,恐有恶人害汝,遂不与汝言,汝知之否?”惠能曰:“弟子亦知师意,不敢行至堂前,令人不觉。”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:“吾向汝说:世人生死事大。汝等终日只求福田,不求出离生死苦海。自性若迷,福何可救?汝等各去,自看智慧,取自本心般若之性,各作一偈,来呈吾看。若悟大意,付汝衣法,为第六代祖。火急速去,不得迟滞。思量即不中用,见性之人,言下须见。若如此者,轮刀上阵,亦得见之。”

这段经文讲五祖对六祖的叮嘱,是传法前的提醒,非常重要。五祖在陈说厉害了,生怕这小伙子不知轻重,毛毛糙糙就上,害了一地的人。五祖既然提醒六祖,显然是在发出信号,要传法给他。如果不想传法,提醒他干吗?因此我们要知道,如果有人提醒我们什么,或者警告我们,必有事情发生。其实,不是必有事情发生,而是已经发生。五祖对六祖说:我看你可用,只怕有人要害你,所以有的话不跟你讲,你知道吗?六祖说:知道。大家想一想,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?《红楼梦》里面林黛玉的《问菊》诗最后两句是:“休言举世无谈者,解语何妨话片时”。这两句诗用到此处正适合。五祖与六祖,知音也。但即使是知音,没到时候话也不能说!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事没成,都怪这个宝二爷走漏了风声,乱表白,错表白,积极忙忙就表白,把原该对黛玉说的话说给了袭人听,他以为她们是一致的,谁知她们是死敌!弄得满天下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事,事情自然成不了。而他们两个还自为事情做得密,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?“黛玉不时谴雪雁来探消息,这边事务尽知,自己心中暗叹。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,自幼是他二人亲密,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,宝玉之病亦非罕事,因不疑到别事去。”(《红楼梦》第五十七回《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》)众人看似不疑,其实疑大了,所有人都在防他们,算计他们,你说这种事情可怕不可怕?做人千万不要自我感觉良好,否则暗地里被人卖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可不是吗,林黛玉死的时候,贾宝玉那儿正在敲锣打鼓结婚。你说惨不惨?该不该?贾宝玉对此无能为力,先前只会咬牙切齿发誓说:“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,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,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。灰还有形迹,不如再化一股烟。烟还可凝聚,人还看见,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,这才好!”(《红楼梦》第五十七回《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》)贾宝玉说这些没有用,一语成谶,他把自己咒死了,果然成烟成灰,宝二爷也只能做宝二爷,不可能是宝二佛。贾家就出不了佛爷,也出不了道爷,贾敬不行,贾母不行,王熙凤也不行,贾宝玉也不能摆脱“家族诅咒”,虽然不做衣冠禽兽,但也成不了佛。在宝、黛、钗三角大战中,最后的赢家是薛宝钗。正所谓:让他们闹去,最后还得我来收场。平时不必显山露水,关键时候才能让山转水转,这才是真人。薛宝钗凭什么笑到最后?说来简单,她胆大心细,藏得住事。都说宝钗城府深,我说宝钗城府浅。如果她不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也喜欢贾宝玉,那就更妙了。火中取栗谁不会?你先在手里藏一个栗子,火堆面前晃一下,缩回来把手摊开,不就是火中取栗吗?这不是魔术,这是应有的心计。难道你还真的把肉手往火里烤!那不成烤肉串了吗?五祖心狠手辣,正是架了一盆火,要把众人挨个烤,看谁识得破。五祖故意让大家都来作偈子,不作也是死,一作就是错,老和尚的禅法就是厉害啊。

众得处分,退而递相谓曰:“我等众人,不须澄心用意作偈,将呈和尚,有何所益?神秀上座,现为教授师,必是他得。我辈谩作偈颂,枉用心力。”诸人闻语,总皆息心,咸言:“我等已后,依止秀师,何须作偈?”神秀思惟:“诸人不呈偈者,为我与他为教授师。我须作偈,将呈和尚。若不呈偈,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?我呈偈意,求法即善,觅祖即恶,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?若不呈偈,终不得法,大难大难!”

这段经文讲五祖的那帮傻徒弟果然被五祖的话震住了,谁也不敢作偈子。还算他们有自知之明,不强求,不妄作,也算是不容易了,没有辜负五祖平日的教诲。能就能,不能就不能,修行要老实,不能为了冒尖自己把脑袋削尖了往上爬。这样一来,小和尚推大和尚,小师弟请出大师兄,最后把皮球踢到了神秀这里。神秀本是上座,是教授师,是五祖公开的接班人。现在五祖让大家作偈子,摆明了就是让神秀“秀”一下,走走模特步,闪到T台前。谁想这个佛爷居然怯场了,临到登台七想八想,化妆没到位,没了往日风采,这也是惠能给闹的,他迫使五祖把预备好的事情提前了,杀的众人措手不及。俗话说得好:“一山不容二虎”,到底花落谁家,很快就见分晓。告诉大家一个秘密,五祖手中的花不只一朵,如果你想要,他也会给你。所以神秀的担心是不必要的,惠能的野心也是不必要的。野心莫野,担心莫担,请放下,空手才能接过那朵花。再告诉大家一个秘密,五祖门下,个个都是六祖。你是我是他是,大家是。大家都成佛,这才是学佛本意。

五祖堂前,有步廊三间,拟请供奉卢珍画《楞伽经》变相及五祖血脉图,流传供养。神秀作偈成已,数度欲呈,行至堂前,心中恍惚,遍身汗流,拟呈不得。前后经四日,一十三度,呈偈不得。秀乃思惟:“不如向廊下书著,从他和尚看见,忽若道好,即出礼拜,云是秀作。若道不堪,枉向山中数年,受人礼拜,更修何道。”是夜三更,不使人知,自执灯,书偈于南廊壁间,呈心所见。偈曰: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”秀书偈了,便却归房,人总不知。秀复思惟:“五祖明日,见偈欢喜,即我与法有缘;若言不堪,自是我迷,宿业障重,不合得法。”圣意难测。房中思想,坐卧不安,直至五更。

这段经文空间辽阔,把事情放大了。前面的经文都是伏笔,从本处经文开始,真山真水显露出来了。本处经文告诉我们:五祖传法的背景是宫廷斗争,关系到大唐帝国的命运,怪不得传法活动进行得这样紧张,这样隐秘,这样惊心动魄!五祖是武则天供养的上师,神秀是武则天内定的国师,因此这个传法活动本身就是钦定的。原计划,弘忍传衣钵给神秀,贯彻武则天的旨意,以显示武周王朝佛运昌盛,国运亦昌盛。弘忍把衣钵“私传”给惠能,违反了武则天的意思。我们在本段经文中看到一个宫廷画师卢珍的身影。我们要这样读,卢珍的背后是武则天。卢珍在庙中画画,或隐或显地有监督传法活动的意味。卢珍所画的内容,当然也是武则天锁定的。之所以要画《楞伽经》变相,用意明显,是要抬举神秀的地位,因为神秀正是海内最著名的传承并研究《楞伽经》的权威专家,《楞伽经》是以神秀为代表的禅宗北宗主要经典。卢珍之所以还要画《五祖血脉图》,用意更明显,是为了彰显神秀佛的正统地位。所谓“五祖”,指禅宗五代祖师:初祖达摩、二祖慧可、三祖僧璨、四祖道信、五祖弘忍,这“五祖”都是起烘托作用,“六祖神秀”呼之欲出。这样搞得神秀担子就很重了,压力之下作了一个不算有多神气的“秀”。看来作秀也不能强求啊。强迫作秀这是双重作秀,作秀成了生锈,怪不得就连神秀佛也“神”不起来、“秀”不下去。

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,不见自性。天明,祖唤卢供奉来,向南廊壁间绘画图相,忽见其偈。报言,供奉却不用画,劳尔远来。经云: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”但留此偈,与人诵持。依此偈修,免堕恶道。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令门人炷香礼敬,尽诵此偈,即得见性。门人诵偈,皆叹善哉。祖三更唤秀入堂,问曰:偈是汝作否?秀言:实是秀作,不敢妄求祖位。望和尚慈悲,看弟子有少智慧否?祖曰:汝作此偈,未见本性,只到门外,未入门内。如此见解,觅无上菩提,了不可得。无上菩提,须得言下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。不生不灭,于一切时中,念念自见。万法无滞,一真一切真。万境自如如,如如之心,即是真实。若如是见,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。汝且去一两日思惟,更作一偈,将来吾看。汝偈若入得门,付汝衣法。神秀作礼而出。又经数日,作偈不成,心中恍惚,神思不安,犹如梦中,行坐不乐。

这段经文讲弘忍安抚神秀,一边打骂一边传法。老和尚这是做给大家看,可谓用心良苦。神秀听了弘忍的一番话,知道这就是传法。一开始弘忍佛读了神秀的偈子,假装不满意,故意让他再作一首偈子来看。大家不要被这件事迷惑了,这是和尚的禅法。请看弘忍佛说:“汝偈若入得门,付汝衣法。”此处表明他正在传法,因为他先前的话中已经暗许神秀已经“入门”。听了师父这句似是而非、模棱两可、歪打正着、正话反说的话,神秀非常激动。《坛经》此处记载:“神秀作礼而去。”既然是“作礼”而去,说明他懂了、接受了、欢喜了。以至接下来的这几天恍恍惚惚、如痴如醉,这,就是佛经上说的“法喜”,因得法而心生欢喜。我们在为弘忍、神秀二佛感到庆幸与欢喜的同时,不要忘了最欢喜的人是惠能佛,因为关于这场传法是他讲述出来的,可见他与二师同喜同乐。一佛欢喜一佛忧,这不叫佛法。万佛同喜,这才是佛。

复两日,有一童子于碓坊过,唱诵其偈。惠能一闻,便知此偈未见本性,虽未蒙教授,早识大意。遂问童子曰:诵者何偈?童子曰:尔这獠不知。大师言,世人生死事大,欲得传付衣法,令门人作偈来看。若悟大意,即付衣法,为第六祖。神秀上座,于南廊壁上,书无相偈。大师令人皆诵,依此偈修,免堕恶道。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惠能曰:我亦要诵此,结来生缘。上人,我此踏碓,八个余月,未曾行到堂前。望上人引至偈前礼拜。童子引至偈前礼拜。惠能曰:惠能不识字,请上人为读。时有江州别驾,姓张,名日用,便高声读。惠能闻已,遂言:亦有一偈,望别驾为书。别驾言:汝亦作偈,其事希有!惠能向别驾言:欲学无上菩提,不得轻于初学。下下人有上上智,上上人有没意智。若轻人,即有无量无边罪。别驾言:汝但诵偈,吾为汝书。汝若得法,先须度吾,勿忘此言。惠能偈曰: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书此偈已,徒众总惊,无不嗟讶,各相谓言:奇哉!不得以貌取人。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。祖见众人惊怪,恐人损害,遂将鞋擦了偈。曰:亦未见性。众以为然。

这段经文的首尾两个词是本段“文眼”。第一个词是“唱诵”,讲惠能在作坊干活的时候,听见一个小和尚又唱又跳地从他面前走过,嘴巴里唱诵的正是神秀作的那首偈子。既然叫“唱诵”,可见其喜悦;既然小和尚能“唱诵”,说明大和尚、老和尚也能“唱诵”,因为小和尚的“唱诵”,必然是别人教给他的,由此可见,神秀作的这首偈子,已经传遍了全寺,带来了一片欢腾。因这首偈子作得高明,大家视之为“无相偈”,意思是最上乘的佛法。小和尚的“唱诵”感染了惠能,其实正是弘忍、神秀二师使之闻之。这才有了接下来的惠能偈。中间又穿插了一个叫张日用的官员帮惠能把偈子写在墙上这一插曲,《坛经》书此节,意在说明惠能已经驾驭了“随缘作法”的佛法,能够根据需要随时驱使环境为他服务,可见已入化境,怪不得他敢说“本来无一物”了。本段经文最后有个词最耐人寻味,那就是弘忍见了惠能写在墙上的偈子,当时就作了一个行为艺术,那就是脱下鞋子把墙上的字擦了。这个“擦了”说明什么呢?说明墙上的不是字,是小孩胡闹的涂鸦,老头看见了,因此你涂我也涂,最后脚丫板最有发言权。用手写上去的,最后用脚来擦掉,这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情。弘忍忍住心中的巨大惊喜,故意说“亦未见性”,哄得众人以为然,显然这是对传法人的保护。

次日,祖潜至碓坊,见能腰石舂米,语曰:求道之人,为法忘躯,当如是乎?乃问曰:米熟也未?惠能曰:米熟久矣,犹欠筛也。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。惠能即会祖意,三鼓入室。祖以袈裟遮围,不令人见。为说《金刚经》,至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惠能言下大悟,一切万法,不离自性。遂启祖言:何期自性,本自清净;何期自性,本不生灭;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;何期自性,本无动摇;何期自性,能生万法。祖知悟本性,谓惠能曰:不识本心,学法无益。若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,即名丈夫、天人师、佛。三更受法,人尽不知,便传顿教,及衣钵。云:汝为第六代祖,善自护念,广度有情,流布将来,无令断绝。听吾偈曰:有情来下种,因地果还生。无情亦无种,无性亦无生。

这段经文讲弘忍佛顺顺溜溜、稳稳当当、痛痛快快、彻彻底底、完完全全地把佛法传给了惠能佛。这是第二次传法,这才结了“三更鼓”这段历史上最著名的禅宗公案。所谓“三更受法,人尽不知”是老和尚的障眼法,说不定当时神秀就在旁边。弘忍佛所传者何?《坛经》中惠能佛自述云:“便传顿教及衣钵”,指当时弘忍佛传了两样给他,一个是顿悟法门,一个是祖师爷的衣钵。这个衣钵谁不知道是个宝物啊,引出了以后的腥风血雨,大家都在夺这个衣钵,以为一旦拥有了就会怎么怎么样,殊不知这也是障眼法。这个障眼法,正是惠能佛从弘忍佛那里得到的“衣钵”。如果没有这个“衣钵”,杀戮更大。争物不争法,这样就把大家的注意力给转移了,保存了佛法。

这些道理今天我不讲出来没人知道,从唐朝到现在,大家闷了一千六百年,如今我要大家知道传法的艰难,传法者的苦心,传法之初的智慧,传法之后的险局。正是不险不传。《坛经》中惠能佛多次开示说并无衣钵,得法就是得衣钵,难道一定要有一件金光灿烂的袈裟才叫做“衣”吗?难道一定要一个要饭的盆才能叫“钵”吗?佛法被称为佛法,那可不是世上的宝贝。世上的宝贝可以愉悦世上的人,但它救不了世上的人。佛法之所以能救人,正因为它是非宝之宝、宝上之宝啊!衣钵、舍利子这些玩意都是佛门障眼法,如果当真,那就执著于相了。《红楼梦》里惜春作画,她说:“我何曾有这些画器?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。”(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二回《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》)以上说的传法方法,下面说传法内容。五祖传六祖云:“汝为第六代祖,善自护持,广度有情,流布将来,无令断绝。听吾偈曰:有情来下种,因地果还生。无情亦无种,无性亦无生。”这段话出现了两次“有情”,足见五祖在指示:传法的内容是存其性而觉其情。何谓佛法?是谓“觉有情”。觉悟有情众生,这是佛菩萨的工作,也是一切佛法、禅法的主要内容。因此上,我说佛法最是多情。一般来说,多情才能觉有情,无情必会灭有情。佛之度为灭度,禅之法为觉悟,“灭”“觉”之间,你就成佛了。

祖复曰:昔达摩大师,初来此土,人未之信。故传此衣,以为信体,代代相承。法则以心传心,皆令自悟自解。自古佛佛惟传本体,师师密付本心。衣为争端,止汝勿传。若传此衣,命如悬丝。汝须速去,恐人害汝。惠能启曰:向甚处去?祖云:逢怀则止,遇会则藏。惠能三更领得衣钵。云:能本是南中人。素不知此山路,如何出得江口?五祖言:汝不须忧,吾自送汝。祖相送直至九江驿。祖令上船,五祖把橹自摇。惠能言:请和尚坐,弟子合摇橹。祖云:合是吾渡汝。惠能曰:迷时师度,悟了自度;度名虽一,用处不同。惠能生在边方,语音不正,蒙师付法,今已得悟,只合自性自度。祖云:如是如是。以后佛法,由汝大行,汝去三年,吾方逝世。汝今好去,努力向南,不宜速说,佛法难起。

这段经文讲师徒送别,从此分离,相送在九江驿。五祖亲自为六祖摇船,足见师徒情深。五祖说:我来度你。六祖说:我当自度。这,就是佛法中的佛法:自己拯救自己,一切他力终需自力来成就。

惠能辞违祖已,发足南行。两月中间,至大庾岭(五祖归,数日不上堂,众疑。诣问曰:和尚少病少恼否?曰:病即无,衣法已南矣。问:谁人传授?曰:能者得之。众知焉。)逐后数百人来,欲夺衣钵。一僧俗姓陈,名惠明。先是四品将军,性行粗糙,极意参寻,为众人先,趁及惠能。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,曰:此衣表信,可力争耶。能隐草莽中,惠明至,提掇不动。乃唤云:行者!行者!我为法来,不为衣来。惠能遂出,盘坐石上。惠明作礼云:望行者为我说法。惠能云:汝既为法而来,可屏息诸缘,勿生一念,吾为汝说。明良久,惠能云:不思善,不思恶,正与么时,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。惠明言下大悟。复问云:上来密语密意外,还更有密意否?惠能云:与汝说者,即非密也。汝若返照,密在汝边。明曰:惠明虽在黄梅,实未省自己面目。今蒙指示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今行者即惠明师也。惠能曰:汝若如是,吾与汝同师黄梅。善自护持。明又问:惠明今后向甚处去?惠能曰:逢袁则止,遇蒙则居。明礼辞。明回至岭下,谓趁众曰:向陟崔嵬,竟无踪迹,当别道寻之。趁众咸以为然。惠明后改道明,避师上字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为惠明说法,重点是不要有善恶的观念。修佛虽然是修善,但绝不是除恶。越除恶越多,因为就在你除恶的过程中恶壮大了。它等着你去除它,它鼓励你去除它。不除不长大,一除就开花。故云:真修无善恶,只是知冷暖。这是惠明所悟。

惠能后至曹溪,又被恶人寻逐。乃于四会,避难猎人队中,凡经一十五载,时与猎人随宜说法。猎人常令守网。每见生命,尽放之。每至饭时,以菜寄煮肉锅。或问,则对曰:但吃肉边菜。一日思惟,时当弘法,不可终遁。遂出至广州法性寺。值印宗法师讲涅经。时有风吹幡动。一僧曰风动,一僧曰幡动,议论不已。惠能进曰:不是风动,不是幡动,仁者心动。一众骇然。印宗延至上席,征诘奥义。见惠能言简理当,不由文字。宗云:行者定非常人。久闻黄梅衣法南来,莫是行者否?惠能曰:不敢。宗于是作礼,告请传来衣钵,出示大众。宗复问曰:黄梅付嘱,如何指授?惠能曰:指授即无,惟论见性,不论禅定解脱。宗曰:何不论禅定解脱?能曰:为是二法,不是佛法。佛法是不二之法。宗又问: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?惠能曰:法师讲涅经,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。如高贵德王菩萨白佛言:犯四重禁,作五逆罪,及一阐提等,当断善根佛性否?佛言:善根有二,一者常,二者无常,佛性非常非无常,是故不断,名为不二。一者善,二者不善,佛性非善非不善,是名不二。蕴之与界,凡夫见二,智者了达,其性无二。无二之性,即是佛性。印宗闻说,欢喜合掌,言某甲讲经,犹如瓦砾;仁者论义,犹如真金。于是为惠能剃发,愿事为师。惠能遂于菩提树下,开东山法门。惠能于东山得法,辛苦受尽,命似悬丝。今日得与使君官僚僧尼道俗同此一会,莫非累劫之缘,亦是过去生中,供养诸佛,同种善根,方始得闻如上顿教,得法之因。教是先圣所传,不是惠能自智。愿闻先圣教者,各令净心。闻了,各自除疑,如先代圣人无别。一众闻法欢喜,作礼而退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到曹溪以后的弘法活动,这没什么可说的。当初三佛所立,即是今日万众所闻。欢喜过后“作礼而退”是不行的,必须要真刀真枪干一场,迈步上前去,“噼里啪啦”打出红尘,这才是好汉。

坛经第二品 般若品

此品讲彼岸智慧也。

次日,韦使君请益。师升座,告大众曰:总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。复云:善知识,菩提般若之智,世人本自有之,只缘心迷,不能自悟,须假大善知识,示导见性。当知愚人智人,佛性本无差别。只缘迷悟不同,所以有愚有智。吾今为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,使汝等各得智慧。志心谛听,吾为汝说。善知识,世人终日口念般若,不识自性般若,犹如说食不饱。口但说空,万劫不得见性,终无有益。善知识,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,此言大智慧到彼岸。此须心行,不在口念。口念心不行,如幻如化,如露如电。口念心行,则心口相应。本性是佛,离性无别佛。何名摩诃?摩诃是大。心量广大,犹如虚空,无有边畔,亦无方圆大小,亦非青黄赤白,亦无上下长短,亦无嗔无喜,无是无非,无善无恶,无有头尾。诸佛刹土,尽同虚空。世人妙性本空,无有一法可得。自性真空,亦复如是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升座,讲经说法,内容是讲《心经》,强调大众要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。六祖解释说:“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,此言大智慧到彼岸。”关于《心经》,我已在专书中细讲,在这里就不重复劳动了,请君参看。我再跟大家透露一下,六祖讲《心经》,也是应大众之请讲大众所好,也就是说投其所好,满足一下大众心理,因为《心经》在《坛经》诞生之前是当时流行最广的佛经,几乎所有的法师讲佛法,都会被要求讲《心经》。六祖讲《心经》以愉悦大众,这也是禅法。同时我们也要知道,不同宗派不同法师,各有专攻,六祖并非讲《心经》的权威,大家读《心经》还是以玄奘法师所讲为是。特此说明。我们读《坛经》怎么读?此经虽以《金刚经》和《心经》为底子,但已经超脱,不落窠臼,自有创树。此中关系我已在《坛经偈》中细讲,明者自明。到底何谓彼岸智慧?请读林黛玉《桃花行》:“桃花帘外东风软,桃花帘内晨妆懒。帘外桃花帘内人,人与桃花隔不远。东风有意揭帘栊,花欲窥人帘不卷。桃花帘外开仍旧,帘中人比桃花瘦。花解怜人花也愁,隔帘消息风吹透。”(《红楼梦》第七十回《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》)

善知识,莫闻吾说空,便即著空。第一莫著空,若空心静坐,即著无记空。善知识,世界虚空,能含万物色像。日月星宿、山河大地、泉源溪涧、草木丛林、恶人善人、恶法善法、天堂地狱、一切大海、须弥诸山,总在空中。世人性空,亦复如是。善知识,自性能含万法是大。万法在诸人性中,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,尽皆不取不舍,亦不染著,心如虚空,名之为大。故曰摩诃。善知识,迷人口说,智者心行。又有迷人,空心静坐,百无所思,自称为大。此一辈人,不可与语,为邪见故。善知识,心量广大,遍周法界。用即了了分明,应用便知一切。一切即一,一即一切,去来自由,心体无滞,即是般若。善知识,一切般若智,皆从自性而生,不从外入,莫错用意,名为真性自用。一真一切真。心量大事,不行小道。口莫终日说空,心中不修此行。恰似凡人自称国王,终不可得,非吾弟子。

这段经文是六祖讲了《心经》讲《金刚经》。这段经文有两处重点:一处是六祖批评有一种“迷人”(迷失的人),一天到晚啥也不干,啥也不想,很能静坐,自以为就是佛了。这种人,六祖直斥为“不可与语”,通通是“邪见”。六祖的意思很明显,千万别傻坐、呆坐、闷坐,坐一百年不过是变成一堆尘土,岂能叫坐禅?要坐就要坐大的,菩提树下坐,你才知道“菩提本无树”的妙用。这些道道是当初两个六祖在五祖门下痛加参悟出来的,他们两个各自在三更鼓的时候奔走在夜路中,那时候有的人还坐在椅子上跷二郎腿。六祖怒斥的另一种人是整天说空门话,心里不干空门事,自己不懂装懂,往自己脸上贴金,就像百姓自称国王。皇帝的新装虽然可怕,到底还是个国王,百姓的新装最可怕,会掉脑袋。以上两种人,六祖拈出来示众。这个六祖脾气大,听他说法,披铠甲也没用。六祖门下无妄人,但凡有一点虚,即非禅门也。脚踏实地,不是修行也是修行。

善知识,何名般若?般若者,唐言智慧也。一切处所,一切时中,念念不愚,常行智慧,即是般若行。一念愚即般若绝;一念智即般若生。世人愚迷,不见般若。口说般若,心中常愚,常自言我修般若,念念说空,不识真空。般若无形相,智慧心即是。若作如是解,即名般若智。何名波罗蜜?此是西国语,唐言到彼岸。解义离生灭。著境生灭起,如水有波浪,即名为此岸。离境无生灭,如水常通流,即名为彼岸,故号波罗蜜。善知识,迷人口念,当念之时,有妄有非。念念若行,是名真性。悟此法者,是般若法;修此行者,是般若行;不修即凡,一念修行,自身等佛。善知识,凡夫即佛。烦恼即菩提。前念迷,即凡夫;后念悟,即佛。前念著境,即烦恼;后念离境,即菩提。善知识,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,无住无往亦无来,三世诸佛从中出。当用大智慧,打破五蕴烦恼尘劳。如此修行,定成佛道。变三毒为戒定慧。

这段经文通讲《金刚经》,总结出一句话:“凡夫即佛,烦恼即菩提。”这话很好,意思是说人人都是佛,烦恼就是智慧。为什么这么说?烦恼分两种,一种是说得出的烦恼,一种是说不出的烦恼。说得出的烦恼当然不是智慧,即使你能说出个一四七,焉知没有二五八、三六九?说得出的烦恼正是烦恼本身。最厉害的是说不出的烦恼,佛法把它叫做“无明”,如果用一个字来叫它,那就是“业”。“业”就是苦,苦谛是真谛。知苦故知业,知业故能觉。因此六祖说:“烦恼即菩提。”学佛不是让你一对一解决现实问题,而是告诉你这个世界本来没有问题。从有问题的地方解,不如从没有问题的地方修。“哗”的一下,链条断了,心是干净的心,人是干净的人。因此六祖说:这样修才能成佛,变贪、瞋、痴为戒、定、慧。“三毒”再毒,毒不倒空虚,让它毒无可毒,自然就无毒了。佛门以空解毒,这招高啊,是六祖真传。

善知识,我此法门,从一般若生八万四千智慧。何以故?为世人有八万四千尘劳。若无尘劳,智慧常现,不离自性。悟此法者,即是无念。无忆无著,不起诳妄,用自真如性,以智慧观照,于一切法,不取不舍,即是见性成佛道。善知识,若欲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者,须修般若行,持诵《金刚般若经》,即得见性。当知此经功德,无量无边。经中分明赞叹,莫能具说。此法门是最上乘。为大智人说,为上根人说。小根小智人闻,心生不信。何以故?譬如天龙下雨于阎浮提,城邑聚落,悉皆漂流,如漂枣叶。若雨大海,不增不减。若大乘人,若最上乘人,闻说《金刚经》,心开悟解,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,自用智慧,常观照,故不假文字。譬如雨水,不从天有,元是龙能兴致,令一切众生,一切草木,有情无情,悉皆蒙润,百川众流,却入大海,合为一体。众生本性般若之智,亦复如是。善知识,小根之人,闻此顿教,犹如草木根性小者,若被大雨,悉皆自倒,不能增长。小根之人,亦复如是。元有般若之智,与大智人更无差别,因何闻法不自开悟?缘邪见障重,烦恼根深。犹如大云覆盖于日,不得风吹,日光不现。般若之智亦无大小。为一切众生,自心迷悟不同。迷心外见,修行觅佛,未悟自性,即是小根。若开悟顿教,不执外修,但于自心常起正见,烦恼尘劳,常不能染,即是见性。善知识,内外不住,去来自由,能除执心,通达无碍,能修此行,与《般若经》本无差别。

这段经文说龙说日,是一段讲神通、讲佛力的经文。讲佛法就得这么讲,光讲佛学佛理不顶用,神通虽不可求,但要知道此为实有。六祖怎么说龙?他先把人分三种,一曰“大智人”,二曰“上根人”,三曰“小根小智人”。六祖把人分三等,并非真的把人分三等,而是说列出个上中下,让人争上游、求上进的意思。佛菩萨视众生平等,哪有差别,特此说明。六祖说不同的人听佛法,有信有不信,好比天上的龙下了一场雨在红尘中,大雨漂城,就像草叶。这雨实在大,就像下了一个海,永不停止。六祖把佛法比作这场海一样大的雨水,是告诉我们这是场“法雨”,无需惊怖,要知道若非其大,不能成其微。龙呵一口气,什么人都一样了。在佛教概念里面,龙比天更神,龙神高过天神,龙能驭天,故称“龙天”。六祖说:“譬如雨水,不从天有,元是龙能兴致。”龙是佛的化身,赞龙就是赞佛。六祖带领我们进入辽阔的生命智慧空间,若问龙在何处?龙在云水之间。六祖说日,为大云覆盖,意思是说要拨开云雾见青天,青天就是大日。那小小的红日,仅仅是大日之一轮。佛称大日如来,是说它有龙天之道德也。

善知识,一切修多罗及诸文字、大小二乘、十二部经,皆因人置。因智慧性,方能建立。若无世人,一切万法,本自不有。故知万法本自人兴。一切经书,因人说有。缘其人中有愚有智。愚为小人,智为大人。愚者问于智人,智者为愚人说法。愚人忽然悟解心开,即与智人无别。善知识,不悟即佛是众生。一念悟时,众生是佛。故知万法尽在自心。何不从自心中,顿见真如本性?《菩萨戒经》云:我本元自性清净,若识自心见性,皆成佛道。《净名经》云:即时豁然,还得本心。

这段经文突然讲起《菩萨戒经》与《净名经》来,想必六祖是为了满足各方需求,因此讲起各种经典来。本段经文讲清净之道。怎样才能清净?干净才能清净。《红楼梦》里面,柳湘莲对贾宝玉说:贾府除了门口的一对石狮子,没有一样是干净的。要做干净人,得做干净事。要做干净事,先起干净心。这个干净心,《菩萨戒经》称之为“自心”,《净名经》称之为“本心”,都不称为“我心”,为何?心不分你我,性不分善恶,道不分内外,法不分高低。能用就好,这是六祖本意。

善知识,我于忍和尚处,一闻言下便悟,顿见真如本性。是以将此教法流行,令学道者顿悟菩提,各自观心,自见本性。若自不悟,须觅大善知识,解最上乘法者,直示正路。是善知识,有大因缘。所谓化导,令得见性。一切善法,因善知识能发起故。三世诸佛,十二部经,在人性中本自具有。不能自悟,须求善知识,指示方见。若自悟者,不假外求。若一向执谓须他善知识望得解脱者,无有是处。何以故?自心内有知识自悟。若起邪迷,妄念颠倒,外善知识虽有教授,救不可得。若起真正般若观照,一刹那间,妄念俱灭。若识自性,一悟即至佛地。善知识,智慧观照,内外明彻,识自本心。若识本心,即本解脱。若得解脱,即是般若三昧。般若三昧,即是无念。何名无念?若见一切法,心不染著,是为无念。用即遍一切处,亦不著一切处。但净本心,使六识出六门,于六尘中无染无杂,来去自由,通用无滞,即是般若三昧,自在解脱。名无念行。若百物不思,当令念绝,即是法缚,即名边见。善知识,悟无念法者,万法尽通。悟无念法者,见诸佛境界。悟无念法者,至佛地位。

这段经文六祖抛开了前面讲过的多部佛经,作一总结。他说他是听五祖讲的,是表明他得了正法,接了正统。什么叫顿悟?是彻悟的意思,不是字面理解的“顿时醒悟”的意思。“顿时”只有一刻,那么下一刻呢?顿悟不是表示时间的快,而是表示空间的深。顿悟是慢的,禅者当知。大家来读《红楼梦》中林黛玉的《秋窗风雨夕》:“不知风雨几时休,已教泪洒窗纱湿。”(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五回《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》)林黛玉这种“见风就是雨”的性格,只能让她越迷越深,是无法解脱的,六祖把这叫做“邪迷妄念颠倒”,即使有贾宝玉这种“善知识”引导她,“救不可得”。唯一的拯救之途是“一刹那间妄念俱灭,若失自性,一悟即佛地”。什么叫顿悟?顿悟就是见底。有的人说他经常“顿悟”,我看他是“顿误”。顿悟是慢的,不是快的;是紧的,不是松的;是深而空的,不是浅而满的;不是刹那之悟,有什么感觉,而是刹那之间没感觉,进入空明境地。所谓没感觉,是五蕴皆空,六祖称之曰“无念”,这是对顿悟的具体解释。不是悟出有,而是悟出无。好比灯在室中,你别去看那个亮,要看到黑暗本身在发光。

善知识,后代得吾法者,将此顿教法门,于同见同行,发愿受持,如事佛故,终身而不退者,定入圣位。然须传授,从上以来,默传分付,不得匿其正法。若不同见同行,在别法中,不得传付。损彼前人,究竟无益。恐愚人不解,谤此法门,百劫千生,断佛种性。善知识,吾有一无相颂,各须诵取。在家出家,但依此修。若不自修,惟记吾言,亦无有益。听吾颂曰:

说通及心通,如日处虚空;唯传见性法,出世破邪宗。

法即无顿渐,迷悟有迟疾;只此见性门,愚人不可悉。

说即虽万般,合理还归一;烦恼暗宅中,常须生慧日。

邪来烦恼至,正来烦恼除;邪正俱不用,清净至无余。

菩提本自性,起心即是妄;净心在妄中,但正无三障。

世人若修道,一切尽不妨;常自见己过,与道即相当。

色类自有道,各不相妨恼;离道别觅道,终身不见道。

波波度一生,到头还自懊;欲得见真道,行正即是道。

目若无道心,暗行不见道;若真修道人,不见世间过。

若见他人非,自非却是左;他非我不非,我非自有过。

但自却非心,打除烦恼破;憎爱不关心,长伸两脚卧。

欲拟化他人,自须有方便;勿令彼有疑,即是自性现。

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;离世觅菩提,恰如求兔角。

正见名出世,邪见是世间;邪正尽打却,菩提性宛然。

此颂是顿教,亦名大法船;迷闻经累劫,悟则刹那间。

师复曰:今于大梵寺说此顿教,普愿法界众生言下见性成佛。时韦使君与官僚道俗,闻师所说,无不省悟。一时作礼,皆叹:善哉,何期岭南有佛出世!

上段经文的偈子中,六祖明确指出:“法即无顿渐,迷悟有迟疾。”强调得法于五祖,并强调他同时得法于神秀,这个细节我们是不应该忽略的。可别忘了,当初神秀作了一首《无相偈》,如今六祖就作《无相颂》,其师承关系很明显。六祖总结说:“传授从上以来默传分付,不得匿其正法。若不见同行,在别法中,不得传付。”六祖说了句大实话,他视神秀为“同行”、同道。要知道在整部《坛经》中,他没有说过一句神秀上人不好的话,这不仅仅是尊敬,更是传法所需。禅宗宗旨:见性成佛。见谁的性?自性。本来就有的必然是最好的,最好的必然是共享的。六祖是这么说的,他对他人也是这么做的,这种言行合一的修炼,值得我们学习。来听六祖讲经说法的人都赞叹说:“善哉!何期岭南有佛出世!”其实这话说小了,他们应该说“中国有佛出世”、“世界有佛出世”才对。世上哪有什么佛,觉悟就是佛。觉悟不是悟,意思是说不是悟出来的;觉悟是忘(意思是忘怀得失,包括忘了有觉悟这回事)。六祖打柴也好,舂米也好,他就是他。当初慈母堂前,今日我佛门下,有甚差别?

坛经第三品 疑问品

此品讲答弟子问也。

次日,韦刺史为师设大会斋。斋讫,剌史请师升座,同官僚士庶,肃容再拜,问曰:弟子闻和尚说法,实不可思议。今有少疑,愿大慈悲,特为解说。师曰:有疑即问,吾当为说。韦公曰:和尚所说,可不是达摩大师宗旨乎?师曰:是。公曰:弟子闻达摩初化梁武帝,帝问云:朕一生造寺度僧,布施设斋,有何功德?达摩言:实无功德。弟子未达此理,愿和尚为说。师曰:实无功德。勿疑先圣之言。武帝心邪,不知正法,造寺度僧,布施设斋,名为求福,不可将福便为功德。功德在法身中,不在修福。师又曰:见性是功,平等是德。念念无滞,常见本性,真实妙用,名为功德。内心谦下是功,外行于礼是德。自性建立万法是功,心体离念是德。不离自性是功,应用无染是德。若觅功德法身,但依此作,是真功德。若修功德之人,心即不轻,常行普敬。心常轻人,吾我不断,即自无功。自性虚妄不实,即自无德,为吾我自大,常轻一切故。善知识,念念无间是功,心行平直是德。自修性是功,自修身是德。善知识,功德须自性内见,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。是以福德与功德别,武帝不识真理,非我祖师有过。

这段经文“当着禽兽说畜生”,六祖在说皇帝公案。捧佛者皇帝也,灭佛者皇帝也,今日之捧就是明日之杀。有捧必有杀,捧是为了杀,所以叫捧杀。这当然不是佛门想要的效果,平平淡淡就好,平淡中自有一份真切。六祖与韦刺史研讨梁武帝与达摩这段公案,表面上是褒达摩而贬武帝,其实是各打五十大板。这层意思要听出来。梁武帝当然没有功德,达摩也没有功德。热闹里做功夫,不如冷清里参寻。后来达摩面壁,不是达摩一人面壁,而是达摩代表了梁武帝,二人一齐面壁。佛教把这叫“共忏”,儒教与基督教这叫“代祷”、“代罪”。佛门与帝门是一座门,“水位”不一样而已。有时帝门在浅水位、佛门在高水位,有时颠过来,总之是一座门。你不要以为有好几重门,只因门太高,你就怯了,最后还得进这座“窄门”。一切教都是代罪的。这个韦刺史,是帝门中人,师事六祖,六祖其实是在教化韦刺史背后的武则天。不是要她敬佛门,是要她自敬自重啊。六祖明说梁武帝,实说武则天。本段讲话是六祖通过韦刺史向武则天传话。皇帝觉悟比登天还难,因为他不需要觉悟也很享福,觉悟皇帝唯我六祖能之。

刺史又问曰: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,愿生西方。请和尚说,得生彼否?愿为破疑。

师言:使君善听,惠能与说。世尊在舍卫城中,说西方引化,经文分明,去此不远。若论相说里数,有十万八千,即身中十恶八邪,便是说远。说远,为其下根;说近,为其上智。人有两种,法无两般。迷悟有殊,见有迟疾。迷人念佛求生于彼;悟人自净其心。所以佛言:随其心净,即佛土净。使君东方人,但心净即无罪。虽西方人,心不净亦有愆。东方人造罪,念佛求生西方;西方人造罪,念佛求生何国?凡愚不了自性,不识身中净土,愿东愿西,悟人在处一般。所以佛言:随所住处恒安乐。使君心地但无不善,西方去此不遥。若怀不善之心,念佛往生难到。今劝善知识,先除十恶,即行十万;后除八邪,乃过八千。念念见性,常行平直,到如弹指,便睹弥陀。使君但行十善,何须更愿往生。不断十恶之心,何佛即来迎请?若悟无生顿法,见西方只在刹那。不悟念佛求生,路遥如何得达?惠能与诸人移西方如刹那间,目前便见。各愿见否?众皆顶礼云:若此处见,何须更愿往生。愿和尚慈悲,便现西方,普令得见。

这段经文关系重大,不能乱说,讲的是净土宗与禅宗到底谁管用、念佛法门与修禅法门到底谁有效果的问题。禅宗是讲修禅的,净土宗是讲念佛的。净土宗认为念佛就能成佛,禅宗认为修禅不一定能悟禅。学佛、念佛、烧香拜佛与成佛毫无关系。这两种说法尖锐对立,打得你死我活,互不买账,两家庙宇各过各的日子,各摆各的摊,各守各的摊,各收各的摊,也都能过活。本处讲话,六祖迎合众人,也是褒禅宗而贬净土宗。作为禅宗发言人,他不得不这样;如果他不这样,他的人就散了,所以我们应该理解他。同时也应该知道:在六祖心中哪有什么褒贬。他都已经是“本来无一物”的人,在“目空一切”的六祖眼中,只有白茫茫一片罢了。大家依然来读《红楼梦》中的两句诗,是枕霞旧友(史湘云)所作《菊影》:“珍重暗香休踏碎,凭谁醉眼认朦胧。”(《红楼梦》第三十八回《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》)这两句诗,请君参评参评。

师言:大众,世人自色身是城,眼耳鼻舌是门。外有五门,内有意门。心是地,性是王。王居心地上。性在王在,性去王无。性在身心存,性去身心坏。佛向性中作,莫向身外求。

自性迷即是众生,自性觉即是佛。慈悲即是观音。喜舍名为势至。能净即释迦。平直即弥陀。人我是须弥。邪心是海水。烦恼是波浪。毒害是恶龙。虚妄是鬼神。尘劳是鱼鳖。贪嗔是地狱。愚痴是畜生。善知识,常行十善,天堂便至。除人我,须弥到。去邪心,海水竭。烦恼无,波浪灭。毒害忘,鱼龙绝。自心地上觉性如来,放大光明。外照六门清净,能破六欲诸天。自性内照,三毒即除。地狱等罪,一时销灭。内外明彻,不异西方。不作此修,如何到彼?

大众闻说,了然见性,悉皆礼拜,俱叹善哉!唱言:普愿法界众生,闻者一时悟解。师言:善知识,若欲修行,在家亦得,不由在寺。在家能行,如东方人心善。在寺不修,如西方人心恶。但心清净,即是自性西方。韦公又问:在家如何修行,愿为教授。师言:吾与大众说无相颂,但依此修,常与吾同处无别。若不依此修,剃发出家,于道何益!颂曰:

心平何劳持戒?行直何用修禅?恩则孝养父母,义则上下相怜。

让则尊卑和睦,忍则众恶无喧。若能钻木出火,淤泥定生红莲。

苦口的是良药,逆耳必是忠言。改过必生智慧,护短心内非贤。

日用常行饶益,成道非由施钱。菩提只向心觅,何劳向外求玄。

听说依此修行,西方只在目前。

师复曰:善知识,总须依偈修行,见取自性,直成佛道。法不相待,众人且散。吾归曹溪,众若有疑,却来相问。时刺史、官僚,在会善男信女,各得开悟,信受奉行。

这段经文讲六祖为僧俗大众广开方便法门,讲不管出家在家,通行的办法是自我觉悟。这个办法好,出家的和尚、在家的居士有了这个办法,至少各自都要加一层官,和尚变成大和尚,居士变成大居士,这是肯定的。至于你问什么时候能成佛?佛说:慢慢修。再告诉大家一个秘密:佛门里佛不能太多了,佛多挤破门。打个比方说,一个庙里供一尊佛就行了,供三佛也行,如果一定要把五百罗汉都列出来,那就成鬼城了。佛不能太多,佛也不会自称佛。所以六祖说:“自性迷即是众生,自性觉即是佛。”就是这个意思。怡红公子有两句诗写得好:“黄花若解怜诗客,休负今朝挂杖头。”(《红楼梦》第三十八回《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》)这也就是晏家公子(晏殊)所云“不如怜取眼前人”之意也。

更新时间:2025-10-04 18:34:4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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